“这条鱼我是肯定要钓起来的,终有一天。那十年时间,我能坚持下来所有,都是因为心中有这个念想。”

@迷野

根据来时的情况,我们必须做好徒步下雪线的准备,保暖方面我和胖子还凑合,而闷油瓶外衣裤都在我身上,看起来难免显得单薄许多。我思来想去,觉得闷油瓶虽然体质超群,但外面冰天雪地,他又在门里待了那么久,无论如何总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如此一来我就面临一个难题:脱?还是不脱?


说到底这身衣服本来就是闷油瓶的,既然他已经出来了,物归原主理所应当,可我现在毕竟连条底裤都没有,一脱就要当场遛鸟,哪怕闷油瓶和胖子跟我是过了命的关系,对此我也真得考虑考虑。


我一考虑就考虑了一路,大概是因为心里太纠结,所以脸色不太好看,搞得胖子问了我好几次是尿急还是想拉屎——要不怎么说胖子嘴黑,被他问了三四次以后,我居然真的有了尿意,一边骂娘一边跑去方便。


这地方没什么可挑的,我随便走到旁边的角落里淅淅沥沥尿了一地,拉裤链时忽然想起闷油瓶说我老了,忍不住将就着地上的水渍借光照了照,自我感觉还行,寸头虽然有点短,但显得人精神。


大约是吃过麒麟竭的缘故,很多人都说我不怎么显老,所以我猜可能是刚才光线太暗,闷油瓶没看清随口一说罢了,而他自己比起十年前几乎没有变化,只有头发长了,但也没有长到十分夸张的地步,我想大概是青铜门里的时间和外界有所区别。


“小吴同志,尿不尽是病,得治啊!”我还在发呆,忽然听到胖子喊了一句,“让你尿你他娘的还尿个没完了。”


我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对着尿照镜子有点毛病,连忙穿好裤子,结果一转身往回走,不止胖子,闷油瓶居然也在看我。


以往这种时候他都应该在看天才对。我诧异地叫了他一声,本来想问他是不是有事,但又觉得这样太见外,不就是看看嘛,随他看去,于是改口问他要不要衣服。预料之中,他摇摇头,意思是让我自己留着穿。


这下胖子大概明白我刚才在想什么了,说我尽瞎操心。我直觉他有安排或者知道什么,稍稍放下心来。果然,接触到外界光线的第一眼,我就看见了一个熟人。


——小花坐在一块很高的石头上,悬空搭着两条腿,手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支手电。看见我们出来,他动作轻巧地一跃,从石头上稳稳落地。


天还没亮,周围都是黑的,我看见小花背后不远的地方卧着一丛丛暗影,看轮廓像是车队。这时我心里算是完全踏实了,一方面是因为小花安然无恙,另一方面,既然车队这么近,闷油瓶想必会轻松很多。


小花看到我后面的闷油瓶,抬起手挥了挥算是打招呼。我离闷油瓶近,明显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虽然他以前也是个闷油瓶子,但我总觉得他现在这样不对劲,好像已经不是单纯的不爱说话,而是失去了说话能力一样,再联想他这十年来的处境,我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句“你老了”又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能是我幻听了吧?


思来想去,我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闷油瓶进去之后,可能是因为太闲了,曾经考虑过很多次再和我见面时的台词,再三思量之后觉得最不会出差错的就是“你老了”,所以这三个字他在十年里排练了很多次,以便能在见到我的第一时间说出口,而除了这三个字,他目前可能无法做到其他任何词汇的正常发声。


这个念头实在太扯,却让我忍不住又看了他几眼,期间闷油瓶可能是发现了我在看他,也稍稍侧脸来看我。我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莫名觉得紧张,笑了笑转开眼睛,跟着小花朝车队走去。


我和闷油瓶、胖子、小花上了同一辆车。小花主驾,胖子说自己体积大,抢先霸占了副驾驶,留我和闷油瓶并排坐在后座。


路上基本没有人说话,只有胖子还有精力遛几段单口相声,我偶尔附和一两句,后来胖子也扯够了,两眼一闭直接打起盹来,我也就不再开口,只是靠着背垫发呆,余光瞥见闷油瓶在一边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


我很少见他这么放松的样子,看着看着,自己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随后整个人不知不觉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意里,合上眼睡着了。


恍惚中我记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总之好像是许许多多以前干过的事,场景也都是曾经到过的地方,无数画面与声音来来回回地重叠,这样混乱了很久,忽然耳边响起闷油瓶那句“你老了”,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车队已经过了雪线,暂时停下来歇脚整顿,小花仰躺在椅背上,胖子难得没打呼噜,周围一切都寂静得不太真实。


我下意识地朝身边看,闷油瓶还在。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反应。这十年我做过无数不着边际的假设,其中一个就是有一天我醒了,发现所有事情其实都是我梦里的幻影,我不敢说这个假设一定是最坏的,但对我来说实在算不上好。有些人有些事只要出现了,即使留下的回忆不那么愉快,我也并不后悔经历过,像这一刻我睁开眼,看到闷油瓶还在,无论这一眼背后付出了多少代价,于我而言都远比他从不曾出现过来得安慰。


此时天刚刚泛起一点微光,窗外的景物都拖着黯淡的影子,看不真切。我静坐了一会儿,原本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可闭眼时却睡意全无,脑子越来越清醒。想了想,我在车里摸出一包烟,轻手轻脚地打开车门。


外面的温度比我想象中低一些,所幸还可以适应。不远处有伙计围着篝火打瞌睡,看见我连忙互相拍拍直起身。我没有心思跟他们计较,自顾自走到一边,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用火机点着烟,慢慢抽了起来。


黎明前的天色非常凝重,让人想到一些类似于压抑、隐忍的负面情绪,引得我血液里某些来自费洛蒙的杂乱因子又蠢蠢欲动。我眯起眼睛,努力让自己忽视那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转而一颗颗慢慢数着还没完全隐去的星星,数了一会儿,我转了转脖子,吐出几个烟圈,觉得轻松了一些。


老实说,这种方法还是源自于闷油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试图学习闷油瓶的处事方法与思维方式,后来才慢慢想通,其中的诀窍无非两个字:过滤,或者说,选择。


闷油瓶经历了很多,他大脑中负载的信息是我们难以想象的,甚至有可能会超出他自己的极限,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对信息做出筛选,过滤出真正重要、有效的部分。这个道理放在为人处世上也是一样,很多人会因为接触不深而觉得闷油瓶冷漠,或者目中无人,事实上他仅仅是在对人对事上都做了选择,让自己的注意力能更加有效地集中罢了。


我想通这一点是在瞎子那里接受训练的时候。当时我神经紧绷,无论白天训练强度有多大,夜里都可能会失眠,对此瞎子没有给我任何解决方案,只是常常会在一天训练结束之后问我觉得今天怎么样。起初我不明白他的用意,怎么回答都会被“加训”,直到有一天我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开口说我觉得明天天气不错。


瞎子一愣,然后看着我说:“明天暴雨。”


我也一愣,心想这么不巧,但还是笑笑,回道:“暴雨也不错。”


那天晚上我睡了五个小时,虽然不算很长,也已经比我以往好太多了。我已经明白了瞎子的用意:由于摄入了过多的费洛蒙,再加上面临种种压力,我的情绪已经游走在相当危险的崩溃边缘,这就导致当我作为靶子立在敌人面前时,最可能首先被击破的不是相对弱势的体格身手,反而是松动的心理防线。


他能够把我从体能上训练到基本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但心理这关我归根到底还是要靠自己,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必须让自己从心底认为我能走下这个十年。


了解到这一点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闷油瓶,他那套“选择法”对于我的情况也同样适用。当时使我濒临崩溃的压力部分来源于对手的强大,部分来源于身边人对我的付出,说到底,无非就是我在恐惧失败,因为我一旦遭遇失败,结果可能是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难以承受的,同时我又无法让自己百分百避免失败。在这种情况下,那种恐惧带来的焦虑就自然而然地侵占了我的注意力,这时如果我自己将注意力转移,选择性地淡化对今天可能失败的想象,尽可能平静地接受这种可能性,转而思考明天如何翻盘,即便到明天翻盘没有成功,那么我也还有另一个明天的转机。


明日天好,今夜就有梦可做。


一支烟的时间并不长,我的手指很快就贴近了热意。我把烟头按在地里碾了几把,觉得还不过瘾,摸出第二支叼进嘴里,用手虚掩挡风,“咔”一声点起了火机。


这时,我忽然发现身侧的光线暗了暗,似乎有人在接近我。


大约是某个想套近乎捞好处的伙计。我没多少兴趣和他们闲扯皮,更何况等回去以后,我十有八九就去山里种田了,哪还有什么近乎可给人套,只是眼下我反正闲着无聊,逗逗他们也不错。


那人离我还有十多米,我假装没有发现,一边淡定地点烟,一边气沉丹田准备发力,等那人走到相当近的地方时,我蓦地站起来大喝一声:“谁!”


这声大喝的音量足以吓倒任何一个在安静的环境中小心翼翼的人了,但我没想到这次被吓的不是对方,而是我自己。


来人是闷油瓶,他穿着车上准备的冲锋衣,静静站在向光的地方,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闪过了一丝错愕。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我呆了几秒,弹弹烟灰,又一屁股坐回石头上,不太自然地笑笑,问道:“小哥,你有事找我?”


说完我就发现他正盯着我手里刚刚点上的烟,而后又往下看了看地上的烟头。我心里“哎呀”一声,想到他莫非是看我把烟头按在地里,特地来批评我破坏环境?


结果闷油瓶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了指我的烟,又指了指自己。


这差不多就证实了我之前关于他不说话的猜想。我还从没见过闷油瓶纯靠比划来表达意思,虽然感觉有趣,也不敢逗他,乖乖把烟盒递过去让他自己拿。闷油瓶接过烟盒,身子一矮,跟我一起坐在了石头上。


这块石头不大不小,一个人坐着宽广,两个人就得挨在一起。闷油瓶不像是那种喜欢跟人扎堆挤地的人,我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侧头看他抽出一支烟,没有像我预料中那样撕开外壳嚼烟丝,而是真的向我借火点上了。


闷油瓶抽烟的样子很特别,没有任何排遣情绪的意味,就只是在非常认真地抽这支烟,跟品茶差不多。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看了他很久,久到我自己手里的烟都快灭了,而闷油瓶就像完全不知道我在看他一样,注意力始终在那支烟上,包括烟嘴、烟头、烟灰等等,看样子居然很专业,那种不装逼只抽烟的风姿搞得我万分怀疑他是专门给卷烟厂写试抽报告的,或者即将要自己开一家卷烟厂。


——闷油瓶真的想做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跟小花打个商量,让我从还他的债里匀一些出来,拿去给闷油瓶做生意。


片刻后,闷油瓶抽完烟,和我一样把烟头按在地里,然后侧头看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烟已经完全灭了。


我顿时觉得可惜,说话也没过大脑,顺口道:“小哥,你也不爱护环境。”


闷油瓶眯起眼睛笑了笑。这不是我第一次看他笑,但的确是我第一次觉得,他笑得格外轻松。


“味道怎么样?”我知道他说话不顺利,尽量自己多说一些,“你不常抽烟应该不习惯吧,不常抽烟的一般都觉得烟味难闻。”


闷油瓶抿了抿嘴,喉结那里滚动了一下,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喜欢?”


他的语速有点慢,声音也不太自然。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时间长了总有个瘾头,”我想了想,答道,“其实这东西有时候很管用,能醒脑。”


闷油瓶看着我道:“太清醒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觉得这句话太感性了,完全不像闷油瓶的风格,但还是点点头赞同道:“也是,休息也很重要。”


对此闷油瓶先是“嗯”了一声,随后在我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一扬手就把烟盒扔进了旁边的草丛里。我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开口就又听见他对我说:“好好休息。”


天边泛起浅浅的粉白色,整体明朗了许多。闷油瓶侧着头,脸廓融合在渐明的天光里,专注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脸。他的表情说不上是在笑,但确实格外柔和。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呼啸而过,我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又不太确定。


僵持了一会儿,我只好说:“小哥,你真是……太不爱护环境了。”


也不知道那包烟是胖子的还是小花的,如果是胖子说不准要我丢一赔十,到时候让他管闷油瓶要去,看他能不能要到。


我和闷油瓶回车里时,小花和胖子都已经醒了,看起来精神挺不错,尤其是胖子,夸张地扭着脖子冲我挤眉弄眼。我没好气地问他是抽筋了还是怎么,没想到他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虐狗了,又虐狗了。”


我一愣,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胖子虽然年纪比我大,对新潮事物却比我了解,说出来的话有时会让我听不懂。


小花倒是没多说什么,但看我的眼神分明写着恨铁不成钢,简直跟我老爹一样。我被这两人弄得莫名其妙,琢磨了一会儿问胖子哪里有狗,胖子给了我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扭头没理我,自顾自唱起歌来,那歌要曲没曲要调没调,词反反复复就三个字,我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他唱的是“单身狗”。


我再不明白也感觉到不对劲了,暗骂他玩笑开过头,要是闷油瓶发作起来大家一起完蛋。幸好,闷油瓶可能还没听懂,神态自若地默默坐在一边,我猜他大概又开启了过滤模式。


不久之后车队重新发动,起初我因为抽过烟还比较清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说话,闷油瓶有时也会插一两句,虽然字少,已经让我很欣慰了。后来忘了是几时开始,我渐渐有了睡意,最终在漫长的颠簸里慢慢入了梦,梦里是之前和闷油瓶坐在一起抽烟的情景,不同的是,这次他扔完烟盒之后忽然弯下腰,把头凑过来,碰了碰我的嘴角。


梦境的像素很高,我可以完全看清闷油瓶的脸,他闭着眼睛,低垂的眼睫和发丝扫在我侧脸上,整个场景安静得像一幅画。


闷油瓶身上有某种气质,这种气质使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自然,但我没想到连耍流氓也是。


我听见自己问他:我有多老?


闷油瓶笑了笑,模模糊糊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想追问,他却很快就直起身走了,而我就好像是被强力胶粘在石头上一样动弹不得,眼巴巴看他走远,嘴里拼命大喊,急了一脑门儿的汗。


然后我就被自己急醒了。


一醒来我就感觉自己姿势不对,估计是睡到人身上去了,睁眼时果真看到一截白白的脖子——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是闷油瓶,我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


看见眼前这情形,再联想到之前的梦,我心里不由自主地“靠”了一声,爬起来道歉时脑子都是懵的,张口就是什么肩膀麻不麻、手臂酸不酸之类的八婆问题。闷油瓶当然不会跟我计较,他只是淡定地摇摇头,反过来问我梦到了什么。


我没想到闷油瓶会问这个,愣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呵呵呵傻笑一通企图蒙混过关。没想到我一边笑,闷油瓶就一边直直地盯着我看,好像只要我不给出回答,他就打算把我喝掉一样。


如此一来我是彻底没辙了,很快就在他的注视里败下阵来,心虚地乱转眼珠,绞尽脑汁想尽量编个像样的谎话,可目光扫到前面时,却发现小花正好在后视镜里跟我对视,神情有些微妙。


我顿时心中一凛:难道我说梦话了?


仔细回忆起来,我在梦里的台词其实不多,坏就坏在最后扯着嗓子嚎了好几句“小哥别走”——他娘的,这要是喊出声,闷油瓶肯定以为我暗恋他,而且是不能自拔那种,以至于现在怂得连话都不敢说。如果真是这样我还不如直接跟他老实交代,就说我梦到他对我耍流氓,勉强当个玩笑糊弄过去。


不过这到底算谁耍流氓?


没等我纠结出结果,闷油瓶忽然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第一反应是他要揍我,条件反射地躲了躲,然而闷油瓶只是钳着我的下巴往上一挑,目光淡淡地扫了扫我的脖子,之后又推起衣袖看我的手臂——这时我才发现,估计是因为睡相太放肆,我身上的毛衣不仅领口歪得一塌糊涂,袖子也往上缩了老长一段。


总之就是,我先前刻意遮住的伤疤,现在已经全暴露了。


小花开车,胖子在副驾椅上睡得天昏地暗,没人注意到后座我们俩的小动作。我不太自在地缩了缩胳膊,闷油瓶这回倒是不坚持,也没有用力,我轻轻松松收回手拉好袖子,低头假装整理衣服,故意不去看他的表情。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几条疤而已,我一个奔四的大老爷们儿,又不准备娶老婆,哪里还关心什么美不美观吓不吓人的问题,之所以特意掩饰,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想让闷油瓶看见。


这些年我问过自己很多次,闷油瓶究竟是不是永远处于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如果是,他维持这个状态的原因又到底是什么,寿命、经历,这些因素我都有考虑,可我不是没见过长寿的百岁老者,也没少跟各行各业经历传奇的人打交道,只是从来没有人像闷油瓶这样让我觉得遥不可及,直到有一天早上,我在镜子前面刮下巴,仰头看到自己脖子上的伤疤时,才忽然间有了答案。


正如他本人所说,闷油瓶与这个世界似乎真的全无联系,他在世间行走,就好像风从这里吹到那里,始终都只是一阵风,而没有被掺进任何其他东西,这也是他跟平常人最大的区别。拿我自己举例,我曾经无数次对危险自投罗网,今天还能跟我的朋友平平安安坐在车里回家,当然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我身上的疤痕,这些疤痕都曾经是流过血的伤口,那些流过的血除了部分来源于我自己,还有部分来源于一些无辜的人,因此我走到今天,无论结果如何都问心有愧。闷油瓶则不同,说是能力差距也好、性格差异也罢,总之他做事的方式跟我几乎完全相反:我为了达成目标最大限度争取旁人的帮助,同时不可避免地也将他们卷入危机,闷油瓶却始终是在尽可能地让其他人都远离险境,自己去独当一面。所以此时,我和他并排坐在车里,总觉得我身上的每一道疤都在拉远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不是我吹自家兄弟,如果我没有遇到闷油瓶,我真的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他这样彻头彻尾的好人,好到其他任何人都望尘莫及。都说环境和经历很影响一个人的性格,过去从张海客那里了解闷油瓶以前的事情时,我就试图比较过有没有哪一段特别可能造成他性格里那种世间罕有的善意,可比较来比较去,得出的始终只有对他经历过太多苦痛的复杂感慨。我想,他大概是骨子里就带有一种天生的大善,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就那么自然地接受了一个过于沉重的使命,并且在此后几十年里即使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也老老实实地独自承担下去。


认识他之前我是不知道,但我后来既然知道了,你说这样一个人,不为他做点事帮点忙心里能过得去?反正我不能,不但不能,帮到后来还直接变成他粉丝了——这是胖子的话,有一次出去喝酒,他喝高了跑起火车来直通川藏铁路,说我对闷油瓶哪像是对兄弟,活脱脱十五六岁小姑娘追星,我当时没多争辩,毕竟把闷油瓶当偶像也挺正常,直到后来在网上看见现在小姑娘追星那嫁来嫁去的阵势才觉得胖子的说法有点古怪。


脑子里念头太多,我整理衣领好像整理了一个世纪,再抬起头的时候,闷油瓶已经把视线转开了。我松了口气,稍稍往旁边坐了一点,正想顺势靠在椅背上装睡,忽然听见闷油瓶叫了我的名字。


我当然不可能预知他要说什么,但我直觉他是要问问题,而且无论他要问什么,我恐怕都不太好回答。


无奈之下,我只好边应答边凑到前头去把胖子推醒,一见他睁眼立即说车里气氛太沉重,让他讲几个笑话。胖子再没起床气也要被我搞火,开口就是一串国骂,说他在梦里跟美女约会,嘴儿都还没亲上就被我这瘪三弄醒了,要笑话也成,他准备直接把我揍成笑话。


说着他好像真要爬到后头来掐我,这时闷油瓶忽然开口问:“我们去哪里?”


我积极抢答:“我们先去北京,之后再做打算。”


胖子一向把京城当做自己的地盘,听了马上转移注意力开始跟闷油瓶漫天吹牛,小花偶尔也会插几句损损他,车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这样的情景下,我想闷油瓶大概是没工夫问我问题了,于是暗搓搓缩到一边打起了瞌睡。


——就好像当年闷油瓶也总是用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蒙我们一样。


在山下的旅馆稍作整顿以后,车队就出发直奔北京。我在北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秀秀,她亲自带人来接我们去吃饭,虽然模样没有变化太多,但给人的感觉已经和当初那个标致可人的小姑娘不大相同了。我看着她走过来挽起小花的手,忽然意识到如果家里长辈还在的话,她应该也到了被催着嫁人的年纪。


“他大爷的,”路上,胖子在我旁边喃喃道,“搞了半天全世界只有胖爷我一个单身狗。”


本着为之前把他闹醒赔礼道歉的心思,我很诚恳地表示自己也是单身分子的一员,原本以为能起到安慰作用,没想到胖子斜睨我一眼,又看了看小哥,露出了一个古怪又猥琐的表情,附在我耳边悄声道:“我说天真,你还没跟小哥求婚呐?”


我原本都已经忘了之前那个梦,听胖子这么一说又觉得头皮发麻,先是飞快地朝闷油瓶望去,见他没有反应,应该是没听到,才瞪着胖子低声怒骂:“你他娘的胡说些什么?”


胖子嘿嘿一笑,捏着嗓子唱道:“臣妾知罪。”引得大家都在看我们俩,我又不能当着闷油瓶的面跟他追究,只能僵着脸不说话。


胖子却还没完了,临走进包厢时又悄摸摸跟我嘿嘿耳语:“追了人家十年,还要等人家来上门提亲,你丫怎么就这么怂呢?”


闷油瓶就在旁边,我什么都不敢说,手里下狠劲在胖子手臂上死命掐了一把。他“嗷”一声跳开,又阴阳怪气道:“这位小吴同志,现在是和谐社会,不提倡用暴力解决问题,您摸错了人不打紧,可迁怒到胖爷我头上算个什么事儿?小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想象中闷油瓶应该不会搭理我们,可他居然真的朝这边扫了一眼,虽然没什么表情而且很快就转开了视线,我还是觉得自己憋屈大了,甚至有点想不通这十年自己是怎么憋住没把胖子掐吧死的。


好在胖子说完这句以后终于住了嘴,服务员帮我们打开包厢的门,我探进去一望,里面已经坐着人了,四个,其中黎簇和杨好齐刷刷地转头看向门口,跟我撞个正着,而苏万和瞎子则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慢了一拍才转过头来。


——如果说我所规划的全局里有什么是我确实没有料到的,那大概就是瞎子居然收了苏万作徒弟。跟瞎子打交道的这几年里,我也渐渐摸出了一些他性格方面的门道,他虽然跟闷油瓶一样是道上有名的孤胆奇侠,但情况又有所不同:闷油瓶归根到底还是想找到一些自己跟这个世界的联系,而瞎子虽然看起来比闷油瓶接地气,实际上却冷漠得多,由于奇异的疾病,他在尽量想办法活下去的同时,也从很早以前就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换句话说,假如他和闷油瓶的寿命一样长,那么闷油瓶是在走顺时针,而他是在走倒计时,这样即使时间同等,人的心态也会很不一样,比方说在我们这群人当中,闷油瓶至少跟我和胖子是知根知底相熟的,但换作是瞎子,似乎就找不到对应我和胖子这样的人选。


当初由于设局需要,我了解过很多那三个小孩儿的情况,也知道他们各自都有些特别之处,但我还是很难想象苏万和瞎子到底在沙漠中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瞎子主动把他收归门下,而且因为不是专练武行,待遇比我以前好多了。


“吴老板。”黎簇看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满目焦急,甚至站起来叫了我一声,看样子是有话要说,然而等闷油瓶跟在我后面走进来,他忽然像是松了口气,傻乐着又坐了回去,换作旁边的杨好一脸便秘。


胖子就道:“小同志,你问候工作没做到位啊,对天真都立正站好了,怎么也得给胖爷我敬个礼不是?”


黎簇随口道:“敬礼也行,您给十万吗?”


“我靠!”胖子骂了一声,立刻转头批评我,“小吴同志,你这小弟收得也忒败家了,敬个礼十万?十万我能买一打这样的小弟,成天在我面前站着啥也别干,就敬他娘的礼。”


我咳嗽一声,没理他,跟闷油瓶介绍道:“那是黎簇。”我想即使他没见过黎簇的样子,至少也应该知道这个人。


果然,闷油瓶听了稍稍一怔,而后看了我一眼。


我假装没注意到他的视线,继续道:“另外两个都是他朋友……旁边的叫杨好,在霍家做事,那边跟瞎子一起的叫苏万,是瞎子的徒弟。”


这帮小孩大概没想到我会特地把他们介绍给闷油瓶,一个个脸上都有点意外。其实我的本意还真不是要闷油瓶认识他们,而是想跟闷油瓶坦白我这些年做的事情,不用说太多,只要让他知道我已经接触到黎簇,他大概就已经能猜到我的整个计划了。


闷油瓶顺着我的介绍看了一圈,倒是没有什么特别表示,只是目光最终又落回了我身上。我心里本来就有点忐忑,被他看来看去更加觉得不自在,心想他这是怎么了,是看天花板看厌了,还是突然觉得我跟天花板长得很像?


我忍不住低声跟他商量道:“小哥,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问我,能不能先把饭吃了,我们回去再谈?”


他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而后开口道:“不是。”


我跟他处了这么多年,原本以为自己阅读理解已经能拿满分了,然而此时想破头也依旧不明白这个“不是”是在“不是”什么,因此即便闷油瓶之后不再看我,我也对吃饭没了心思,半场下来坐立不安浑身难受,搞得苏万在微信上偷偷问我是不是度过十年峥嵘岁月进阶成了有痔青年,还说他那儿有马应龙,随时准备支援。


我给他回复了一把刀,之后为了证明自己没问题,我连吃了六只没人敢碰的香辣猪蹄,结果被辣得一塌糊涂,吹了三瓶燕京还七窍喷火,肚子涨得爆炸,最后脑袋发昏连五粮液都拿起来就灌,要不是被谁拦了好几下,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局面。


这段时间我虽然烟抽得厉害,但对酒的接触频率甚至还赶不上碳酸饮料,突然来这么一回,人直接就喝断片了,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数不过来,更别说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再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一震一震的,好像是被人背着,而且贴在对方背上的侧脸湿漉漉的,眼泪鼻涕口水糊成一片。


虽然眼下只能看见这人的后脑勺,我依旧确定他是闷油瓶。


觉察到我的动静,闷油瓶停下脚步把我放下来。我酒劲还没过,脚下发虚,人也站不直,他就任由我靠着,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我尽可能地让自己清醒一些,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我们是在一条小路上,旁边一个人都没有,路灯也不太亮。


“真不好意思,我喝高了,”我摸摸鼻子,问,“他们人呢?”


闷油瓶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给我看,解释说秀秀和小花把黎簇和杨好送走了,苏万跟黑眼镜回了眼镜铺,按照原本的安排,我们要在胖子家借宿一晚,但胖子说他有事儿不方便,所以给我们另外安排了一个公寓。


胖子能有什么事儿。我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带着闷油瓶不方便自己泡妞吗!


“那我们……走着去?”我踌躇道。


倒不是我怕辛苦,实在是我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步行。


闷油瓶道:“不远。”说着给我指了个方向。


胖子给我们安排的房子大概是个小高层,高度很醒目,闷油瓶给我一指我就看见了,目测的确不远,我估计自己咬咬牙应该还能坚持到,于是笑笑道:“那行,走吧。”


说着我视线下移落在了地面上,突然发现我和闷油瓶站的位置被路灯照得格外微妙,两人拉长的影子胶在一起,粗粗看去就好像是一个人一样,而且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光线没有受到任何东西的阻挡。


那个瞬间我可能是酒精又上头了,很多平时压在心底的想法和画面全部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有些是十年前的事情,有些是我在费洛蒙幻境中看见的闷油瓶的影像,大大小小重重叠叠,甚至还包括几个小时前那个短暂的梦。我不清楚自己这一刻脑子里的想法是什么,身体像不听使唤一样,左手自发地抓住了闷油瓶的衣服,右手指着地上的影子,半开玩笑道:“小哥你看,我们在一起了。”


这条小路太暗了,不说天晚,就是平时大概也没人愿意走,我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周围一片寂静,脸被风吹得凉飕飕的。


闷油瓶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有点尴尬地松开他的衣角,退后了几步,结果脚下一个打结,差点当场对灯下跪,多亏闷油瓶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我往臂弯里带,差不多是抱了个满怀。


我条件反射地回抱他借力,站稳以后连忙道了谢,闷油瓶却很久都没有松手,并且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开始搞不清目前的状况了,应答之后一动不敢动,整颗脑袋从耳朵尖开始火烧一样地发起热来,以至于到最后感觉自己浑身都是烫的。我浑浑噩噩地想:闷油瓶这样到底是几个意思?是我以为的那种意思吗?原来他是这样的闷油瓶?想到后来我甚至有些恍惚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酒还没醒。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至少有一件事是值得做的。


我挪了挪搁在闷油瓶颈窝处的脑袋,侧过脸,咽了口唾沫,嘴唇快速在他脖子上蹭了一下。


——其实我原本是想直接亲他脸,奈何角度出了点差错,不过很快我就对这个差错的角度感到庆幸了,因为在接近闷油瓶脖子的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很负面的冲动,张嘴咬了他一口,并且还伸舌头舔了舔。即便是闷油瓶,被人伤在这种敏感的部位也不由得僵了一下。


虽然咬下去的瞬间我就清醒了,及时收住了力所以没有见血,但肯定是痛的。


操,没咬在脸上算是好事,但我他妈的都干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懊恼地从他颈窝处抬起头。闷油瓶自然地松开手,站在我面前静静地看我,我却有点不敢跟他对视。


并不是害怕,闷油瓶当然不会因为我咬他一口就敲掉我的牙,我只是因为自己心里清楚刚才那股冲动的来源,所以此时觉得格外抬不起头。


已经这么久了,我居然还会因为费洛蒙失控,而且是在闷油瓶面前,这跟当场尿床有什么区别?而且这一咬把之前那些气氛也都一起咬没了,我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我越想越觉得丢份儿,烦躁地“啧”了一声,往后倒退靠在墙上,垂着头不让闷油瓶看见我情绪不佳的样子。


然后我感觉一团阴影盖在了我的正面,应该是闷油瓶朝我走近了几步。他托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脑袋提起来,脸和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嘴贴嘴亲了我一下,两下,甚至更多。我睁着眼睛看他,整个思维系统像炸裂了一样,各种各样的冲动都在一股脑往外飞窜,其中也包括咬他的念头——事实上我也真的那么做了,但闷油瓶总是能很灵活地躲过去,后来干脆一手捏住我的下颚,一手擒住我的两只手腕,舌头直接伸进我的口腔里来来回回地扫荡。


我从来不知道闷油瓶在这事上竟然是野兽派,他手劲大得惊人,我根本没法挣脱,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都顾不上,索性闭了眼睛放任他亲,好几次都觉得自己的舌头会被他卷走一口吞掉,而且每次我因为发麻稍稍一缩,他就会立即紧跟过来刮擦我口腔内壁的软肉,或者用力顶弄我的上颚。这些都是人体的敏感处,我一边被亲得头晕,一边想张家的知识体系真是够了,如果不是当初亲自去送了行,我肯定会怀疑他被胖子塞了十大箱的毛片,在门里足足看了十年。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确定闷油瓶看没看过那种东西,他到底有没有要解决那方面生理需要的时候?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起了歪念,脑子里止不住地冒出闷油瓶赤着上身、刺青全部显现出来的画面。这种想象似乎和那些费洛蒙里暴躁的情绪起了共鸣,我的脑子本来就还在热度上,此时更是觉得口干舌燥,裤子里也开始发胀,如果不是被制住了双手,我可能已经在扯闷油瓶的衣服了。


这样下去是要搞事情啊!


虽然附近没人,但毕竟是在公共场合,考虑到风化问题,我用劲挣扎了一下手腕,示意闷油瓶暂停。


闷油瓶按住我的手,把我压在墙上又亲了一会儿,好像才终于满足了,最后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圈,终于挪开了头,但脸还是离我很近,手撑在我脑袋旁边的墙面上。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我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发暗。


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此时却让人想起蛰伏在丛林里蓄势待发的兽类。我很快就被盯得喉咙发紧,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企图先把裤子里那团平复下去,但我越是那么想,就越是容易考虑到闷油瓶会是什么情况,与之而来的臆测轻易就会对我下半身的冲动火上浇油。


距离这么近,闷油瓶肯定已经发现我神色不对了。我觉得等他开口问会更尴尬,支支吾吾半天才不太自然地转开头,努力挤出一句话来:“小哥你、你可比、比我梦里凶、凶多了。”


说完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在想什么?怎么连梦到他亲我的事都交代出来了?


幸好闷油瓶听是听见了,但只是很轻微地动了动眼睫,没有其他特别的反应,也许还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松了一口气,尝试着推开他,想说天晚了我们赶紧走吧,然而只是一眨眼功夫,他的表情蓦地出现了变化。


他居然笑了一下。


大事不妙了。我对自己说。而后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夹着腿,以一个相当古怪的姿势慢慢坐在了地上。


这人犯规,我认栽。


闷油瓶什么也没说,但也跟着我蹲了下来。可能是因为被罩在他的影子里,我觉得夜更深了,这样深的夜确实很容易出事。


之后出的事无非就是那样,没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反正无论是哪方面我在闷油瓶手下都过不了几招。第二天我带闷油瓶回杭州,胖子送我们去机场,他看见闷油瓶脖子上的牙印后足足十多分钟没说话,好半天才挤眉弄眼地问要不要请我们喝红豆汤。


其实事情没有进展到胖子想的那个程度,只是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我就由他脑补了。当然,红豆汤肯定没有喝,毕竟我一向对甜食不感冒,闷油瓶也不像是爱吃这些东西的人,至于为什么不久之后我们还是在家吃了一整锅红豆饭,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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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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